憶秦娥

贈前朝宮人琵琶色蘭蘭

恨凝積,佳人薄命尤堪惜。尤堪惜,事如春夢,了無遺跡。人生適意無南北,相逢何必曾相識?曾相識,恍疑猶覽,內(nèi)家圖籍。

賞析：

起筆“恨凝積”,破空而來,突兀而起。人們不禁疑竇環(huán)生:誰之“恨”?“恨”什么?為何“恨”?“恨”又何以“凝積”?次句“佳人薄命尤堪惜”,一語道破:恨者是“佳人”,天生麗質(zhì),綽約豐姿,然而“眉角眼梢都是恨”,滿腔的怨恨“凝積”在眉眼之間。這么一個絕色佳人,何恨之有呢?詞人點出“薄命”,她恨的是多災(zāi)多難的命運。

宋蘇軾曾感嘆說:“自古佳人多薄命?！?《薄命佳人》)這位佳人誤入宮中,以彈唱琵琶供奉宮廷貴族,已自深深不幸,加之身逢亡國,流寓四方,更是苦不堪言。這境地,叫她如何不恨?身世之恨,亡國之恨,恨恨交加,又怎能不在心頭凝聚郁積?一個弱女子,在命運的擺布下,備嘗人間艱辛,詞人不由得深深嘆息:“尤堪惜”!佳人堪惜,薄命佳人尤堪惜。這發(fā)自肺腑的心聲,表達(dá)了詞人對受壓迫受***的下層社會婦女的深切同情。

“尤堪惜,事如春夢,了無遺跡”,結(jié)三句凄楚,令人黯然神傷。“尤堪惜”三字復(fù)唱迭出,對“佳人薄命”再致惜意,同時也對“事如春夢,了無遺跡”深表惋惜。琵琶宮女彈唱的前朝舊事猶如春夢一般全無蹤跡,一種悵然若失的戀舊情愫表現(xiàn)得淋漓酣暢。宋蘇軾詩云:“人似秋鴻來有信,事如春夢去無痕?！?《正月二十日,與潘、郭二生出郊尋春,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,乃和前韻》)這里化用蘇詩,而突出“了無”,情致更加沉郁。

過片“人生適意無南北,相逢何必曾相識”,即事抒情。“人生適意無南北”句,反用宋王安石《明妃曲》“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,人生失意無南北”語。王詩謂,昭君失意,出塞遠(yuǎn)嫁匈奴;阿嬌失寵,廢居長門宮,可見人生失意并不以地域的南北為轉(zhuǎn)移。詞人反用其意,謂人生適意也不分南北。

“人生適意”,語出《世說新語·識鑒》:“張季鷹(翰)辟齊王東曹掾,在洛見秋風(fēng)起,因思吳中菰菜羹、鱸魚膾,曰:‘人生貴得適意耳,何能羈宦數(shù)千里以要名爵!’遂命駕便歸?！痹~人寄語蘭蘭,人生不取決于地域的南北,貴能順心適意。

“相逢何必曾相識”,語出唐白居易《琵琶行》:“同是天涯淪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識?”蘭蘭是前朝宮女,詞人是前朝舊臣之子,自然同病相憐,一見如故。金亡時,詞人在元廷,其年十六,亡國之痛也曾隱隱藏在他心中。如今聆聽前朝宮女彈唱前朝舊事,又怎能不動惻隱之情呢?這兩句,一用戎服乘馬、手提琵琶出塞的王昭君事,一用“十三學(xué)得琵琶成,名屬教坊第一部”的琵琶女事,恰合琵琶色蘭蘭的身份,可謂深穩(wěn)貼切。

結(jié)三句“曾相識,恍疑猶覽,內(nèi)家圖籍”,抒寫聆聽琵琶的感受。前朝宮女諳熟前朝宮中舊事,是歷史的見證人。她所唱的前朝事,詞人都似曾相識。聽著聽著,詞人竟懷疑自己還在瀏覽內(nèi)宮的圖畫和書籍了。

詞家多以景寓情。這首詞卻專以情語取勝,情致深摯動人。詞中剪裁前人成句,或一字不易,或略加增削,或正用其旨,或反用其義,均深穩(wěn)妥切,融化不澀,尤見熔鑄之功。